[魇] 糖鸡
# 架空
# “我”为闵玧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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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总是在梦里见到那片海。
花海。
火焰般明媚妖冶的红色,一簇簇一捧捧,铺天盖地般覆满了整片山谷。
没有杂色的枯草,没有刺耳的鸟鸣虫吵。
望眼望去皆是那一片红,除了太阳月亮分割出的阴影和光亮其他全都一模一样似的。
美极了。
在梦里,我总是穿梭在花朵之间,奋力往前走着,走着。
只因我从没到过海的那边,每每我都,渴望着梦的更久一些,让我走的更远一些。
我很好奇那尽头是什么。
天堂般的乐土吗?亦或是火炼的地狱?
这些都不重要。
往前走,往前走。
最终我会看见的,最终我会明白的。
不是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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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闵医生,27床手术准备好了。”
“嗯...好。”
我从幻想中回过神来,慢慢擦净眼镜上的指纹和灰尘,套上无菌服迈进手术室。
屋里顶灯过于刺眼的光晃了我的眼,我感到一瞬眩晕。难捱地挤挤眼睛,旁边的助手飞快的递上眼药水。
“闵医生,需要眼药水吗?”
“不必。”
我极不喜欢这个助手,她的事无巨细让我觉得自己正被监视着。
何况,我讨厌眼药水里用来明目的冰片。太蛰太凉,不如人工眼泪来得实在。可惜那玩意儿助手永远不记得要带。
27床岁数不大,脑子里却有个鸡蛋大的肿瘤。听说出生时就带着呢,到现在十几年了终于长大到压迫血管和神经的地步。
切片的结果是良性,位置切起来相对简单,在几个医生的劝说下,这孩子也就答应开颅割肿瘤了。小小年纪的有那么多钱却也没个监护人,想来也是可怜。
我被点名要求做这个手术,不知道他对我的信赖感是哪儿生的。有那么多比我有经验的老医生,偏偏选我这个才做了五年的新医生。
现在27床就躺在离我不超五米的无菌玻璃隔间里,唯一活着的证据是他埋藏在薄被子下起伏不甚明显的胸膛。大剂量的麻醉剂足够让他睡到明天清晨,就算天塌了对他来说也不过算是睡梦中细小的颠簸罢了。
我固定好眼镜,慢慢戴上软塑胶手套,又搓了搓手把气泡和皱褶挤走。
“走吧。”
我对助手和几个早就穿好装备的实习医生说,抬脚踏开了电动门的开关。
手术室里氤氲着一股时有时无的淡香,甜腻,闻久了却微苦。与这味道似乎不是初遇,这一段回忆在脑海里东躲西藏,我怎么也找不到它。
“闵医生身上很香呢,喷了什么新款的香水吗?”助手这样问我。
“我?”
我疑惑的指指我自己。香水是有的,却还是往常用惯了的那一款,只在耳后浅浅的喷了一点。
“是呢,确实是从没闻过的味道。”实习医生也加入我们的交流,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。
“可能你们闻错了”,没来由的觉得恐慌,我想要快些结束这个话题,“手术于四月三十一日上午九点十分开始。”
“闵医生,你记错了,四月没有第三十一天,今天是五月一日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
“闵医生工作太辛苦了,这次做完向上级申请个休个短假吧。”
“嗯。”
手术进行的很顺利,27床表现的极稳定,助手和护士没有递错工具,我也让自己惊讶的从头至尾全神贯注。
这孩子被推进来到被推出去一共用了五个小时,我罕见的高效率让主任高兴的合不拢嘴。
“好,好!”,主任把我肩膀拍的生疼,“给你放几天假,等我通知。”
“是,主任。”
我脱掉旧的发黄的白大褂叠好,将能勒死人的领带松开。
医生的任务是救死扶伤,为什么要求系领带呢,奇怪。
不出半个小时就到家了,我踢掉鞋子裤子换上破了洞的运动裤,光着上身钻进被窝。床头摆着大小几个白药瓶,我随便挑了一个倒出五六片扔进嘴里。没找到水,药片没来得及掉进食道便融化了小部分,苦味从舌根蔓延到整个口腔。
///
我又一次停在花海的入口。
像上次见到的一般样子,红的耀眼。
舌根依稀还残留有苦腥,我扯下最近的一朵花,放进嘴里嚼。微涩,花与茎的连接处还有蜜,甜的人心痒。安眠药的味道一点点被冲走,我舔舐干净指尖残留的一点花蜜。
风从我身后的山洞吹来,带起一片落花雨。水滴样的花瓣洒在地上,与半腐的瓣融为一体。
那便走吧。
我拍平身上不知何时套上的雪白晨衣皱褶,朝正前方迈步。
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模一样,花海在我面前开出一条小道,我向前走着,后面的花自动合上,不留一丝缝隙。
今天的花似乎心急的很,我走着走着小跑起来,身后花茎上的小刺尖锐,紧随着我的步伐收拢,仿佛我慢一步就要被围攻似的。
不知要跑多久,我渐渐体力不支,大口喘起气来。汗水浸湿了晨衣,滴在泥土里看不出痕迹。
“跑不动了...”
我在花海中停下,感觉到背后枝桠愈发厚重,挤压着我砰砰跳动的心脏,刺破我的皮肤,带来一阵尖锐的痛。
“让我歇一会儿吧。”
花海没有理会,自顾自的越生越重,推着我向前。
“罢了,罢了。”
我伸手向背后摸,不出意外看见了一手的红,不知是血液还是花被碾碎后的汁液。
神使鬼差般的,我低头用舔了下指尖,甜甜的铁锈味溢满了口腔。
原来是血。
我叹了口气,复又仰头奔跑。
天空是混了粉和蓝,像极了小时候家门口小摊里的棉花糖。阴沉沉的,但是却觉得好看的紧。
前面依旧是晃眼的红,不知是不是错觉,那片红里多了个小小的黑点。
那是什么?
我好奇,顺着花海辟的路往前跑。
越近处黑色越混沌,似是拢了一片薄却坚实的雾,花不敢抑或是不能靠近,空出这一片花瓣覆满的泥土。
大概这雾只防着花不防人,我毫不费力的就走了进去。
雾里的光景让我大大出乎意料。
竟然是一个蜷缩在花骨朵里的孩子。是婴儿在母亲肚子里的姿势,双腿曲起蜷在胸前,手指无力的互相勾住。
花骨朵有三尺长宽,刚好容下这孩子的全身,像是活物呼吸似的一张一合。
“喂——你好......”
在医院待的这几年完全抹杀了我曾经与别人的相处方式,遇见不认识的人只能称呼一句“你好”。
见那孩子没动静,我又唤了几声,花海里空旷的连回音也听不见。
“那个...”,我吸了口气走上前,推了推花瓣,“麻烦你醒醒。”
花瓣闪耀着刺眼的红,刺伤了我触上的手指。
“咝——”,我下意识的要把灼红的手指放入口中吮吸。
不知怎么的,孩子却在这时候惊醒,腾的坐起身来,打断了我的动作。
“你是谁?”
“我?”我愣愣的举着手在嘴边,忘记了接下来要做什么。
“不是你?”
“嗯?”什么是你不是你的,不会好好说话吗这小子,我腹诽。注意到手臂发酸,我一把拖住那只举了半天的伤手。
“你是谁?”
又绕回了最初的话题,我这次认真答道:“我是闵玧其。”
“闵玧其?我的主治医生?”
“你是...”
“我是朴智旻呀,27床。”
这孩子似乎因为见到了熟人而十分高兴,欢呼着就从花瓣上蹦了下来。
“你小心......才刚做过手术......”
他厚密又细软的西瓜头似乎是术前的样子,头顶那个丑陋的三角形伤疤也无迹可寻。
“我已经做过手术了吗闵医生?成功了吗?我还活着?”
“嗯,很成功。”
“呼——”,他长出了一口气,擦掉额头冒出的汗珠,“担心死我了。我去那个世界里还什么都没做呢,可不能就这么死了。”
“那个...世界?”我有点不明白他的措辞。
“这不重要啦闵医生,我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?”
“不一定哦”,毫无顾忌的,我居然起了戏弄他的念头,“得熬过危险期才算没死。”
“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活着不是吗?”他居然一点也不在意,扯下一大片花瓣就放进嘴里啃下一大口,“真甜,你要尝尝吗?”
他大肆咀嚼的动作勾起了我千年不遇的馋虫,害怕再次被灼伤,我就着他的手小心咬了一口。
起初是预料内的滚烫麻木,继而却是比小朵花蜜香百倍的甜,甚至带着丝丝清凉,几乎是立刻就抚平了舌尖残留的一点疼痛。
“好吃吗?”
我顾不得回答他,又拉过他的手用嘴撕下一大口。在齿间迸发的温度和甜度激的我无法呼吸,便大口喘息着想要把灼痛压下去。
“花可不是这样吃的闵医生,要小口小口才好吃啊。”
“你个...小混蛋...怎么...不在...刚才就...告诉我...”一句话断断续续被我说出口,温度也差不多降下来了。
“我以为神通广大的闵医生知道。”他半仰着头看我,细长的眼睛里藏了狡狯,我却不能把他怎么样。
“行行行,快吃吧别说话了。”
似乎是因为太久没有好好吃过饭,等我终于吃饱喝足是很久以后了,天色变了许多,霞光把粉蓝色染的愈发清晰,又加了些许金光勾勒,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,团团簇簇倒比花海更茂盛些似的。
“说说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吧。”
朴智旻丢给我一个花瓣揉成的小球,红粉的花汁和蜜溅脏了我的白色晨衣。
我不以为意的捡起,复又丢给他,却不巧砸中了他嘴角,液体沿着唇滴落,染红了下巴和脖颈,最终停在衣服和脖颈的连接处。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着十分宽松的黑色衣服,像是舞蹈服那样,随意晃荡几下就能露出轮廓紧致的锁骨窝。毫无理由的,我竟有点生气,伸手替他拢了拢衣服。
“你怎么不回答我呀。”
“啊?噢......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?”
“这是我的梦里。”
“这不是我的吗?”我掐了掐他他圆嘟嘟的脸颊,“疼吗?”
“当然了”,他拍掉我的手,道,“这并不是寻常的梦。”
“你一般是从哪里进来?”
“跳下来。我总是能梦见自己站在悬崖上,不久前才忍无可忍的跳了下来,就进了这一片花海”,他伸手把头发揉乱,“你呢?”
“我总是站在漆黑的山洞里,朝着光就走到了这儿。”
我看见朴智旻正想开口说些什么,却被一阵强烈的眩晕带走了听觉,触觉,继而是视觉。停留在我视网膜上最后的画面,是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冲我呼喊着些什么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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电话铃声吵醒了我,凭本能的,我爬到床边捡起被我扔在地毯上的手机,接起。
“闵医生,27床醒了。”
“醒了?”我开口,却被自己干哑的嗓音吓了一跳。
“但是出了点状况......不管怎么说你先来一趟医院吧。”
那边迅速挂了电话,我盯着屏幕几秒钟才辨认出刚刚打电话
来的是主任。
他说什么来着......27床...朴智旻醒了?我立刻从床上坐起,套上在床头揉成一团的T恤,拿起车钥匙就出了门。
“你这,这,这,都是些什么!休息了一个星期连衣服也不换身干净的!”
主任见到我第一句话不是问我休息的好不好,而是戳着我衣服上的斑点问这些脏东西是什么。
“闵玧其你这样是丢咱们医院的脸!”
“是,主任,我这就换衣服。”
我有点委屈,谁睡觉的时候会小心床头的咖啡杯倒没倒啊。
拿起在柜子里放了很久的衬衣和西装,我喷了很多香水试图掩盖医院消毒水的味道。
“别喷了闵医生,您身上就有好闻的味道。”
一个有点眼熟的女实习医生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我的办公室,摆弄着办公桌上的那盆几个月也没开花的水仙。
“请你回避一下,这盆花你喜欢就拿走吧。”
“这算是定情信物吗?”
“说什么呢,出去。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闵医生脸红了。”那医生抛了个媚眼迈着猫步就走了出去。
阿西,眼睛抽筋了吗。我念叨着解开衬衣扣子,把胳膊伸进去。
重症监护室里围了一大群人,我以主治医生的身份把他们赶了出去,只剩下主任和这几天监护27床的护士。
朴智旻似乎更瘦了些,脑袋毫无遮盖的被端正放在如脸色一般惨白的枕头中间,三角形的伤疤被厚厚的纱布掩着。鼻子里插了氧气管,若不是心电图仪发出的“滴—滴”响声,没人看得出来这孩子是否还有命在。房里依然氤氲着那好闻却奇异的香气,我加倍确认这是我曾闻过的,却不知是从哪儿。
“他怎么了?”我听见自己问,意识似乎飘向了床上那个小小的身体。
“解离性失忆症,他已经记不起他是谁,但与他语言交流无障碍,有过去的生活常识。”
“检查做了吗?”
“脑CT检查显示正常,电波正常,精神状况无法诊断。”
“你们都出去吧,我看看。”
我曾做过两年的心理医生,主任和护士放心的走了出去。
“智旻,智旻?醒醒。”
待他们出去以后,我想要叫醒朴智旻。他动了动手指,眼睛睁开了一条缝。我这才注意到他眼睛是细长上挑着的,瞳孔隐在长又浓密的睫毛下,看不清楚。
“智旻?”
我又叫他,手指在他眼前晃了几晃,却依旧没能掀起哪怕一丁点波澜。看着他薄毯上细细的手臂,我忽然觉得冷,拿起遥控器把中央空调温度调高,又伸手攥住了他圆圆的手指。
“你认识我吗?”
他缓缓阖上了眼睑,食指在我掌心痉挛。
在我身边的心率检测仪“滴—滴”响着,大抵是愈发慢下来的速度,摇篮曲一般,幽幽载着我的漂浮着的灵魂。
“闵医生?”
脆生生的童音在我耳边响起,我惊醒,伸手在旁边胡乱拍着。
“闵医生?”
香气钻入我的大脑,我不禁环顾四周,想找味道的源头。
不远处坐着朴智旻,绛红衣衫垂地。嘴角还残着上次的花汁,颜色更深了些,称得他皮肤苍白的极近透明。
“是智旻吗?”
他点头,伸手把栗色发丝拢向头顶。
“在外面怎么不醒过来?”
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却将视线投向远方。
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,只见他坐在悬崖边上,而下面是由红色花朵组成的海洋。
“来。”
他朝我招手,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手指弯成了一方旖旎的水。
我不由自主的迈步过去,在他身边坐下。
“玧其哥。”
好像有人曾这样叫过我,开心的,撒娇的,生气的。
“你好像做了个失败的手术。”
“是不是缝合的时候,你把自己缝进了我的心里呀。”
“好疼好疼”,他扯着我的手抚上他的心脏,“就这儿,被满满的你撑的疼死了。”
“玧其哥,你不是医生吗?怎么不能治好我啊。”
我愣住,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。
“哥请闭上眼睛吧。”
我听他的话刚闭上,唇边就多了冰凉的触感,果冻似的。香软的小身子压在我身上,我伸手把他搂在怀里。
大概是遇见了正确的人便无师自通,我迅速从他毫无章法的吮吸和舔舐中摸清了门道,一手圈着他的脊背,一手托着后颈,想把他揉碎在怀里。
“滴———”
心率检测仪的声音刺痛了耳膜。
舌尖还留着甜甜的血腥味,暖了心脏的温度似乎还在。
我从病床边的地上爬起,正好对上朴智旻睁大的眼睛。电子屏显示的心电图没了起伏,线条笔直。
“电击!上电击!”
我把输氧量调到最大,双手叠起一下又一下的按着原本一直跳动着的地方。
他自己说过,那个满满都是我的地方。
“闵医生,请节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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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玧其哥,你是在偷懒吗?”
我惊的坐起,被垫在头下的胳膊一抽一抽的痛。
朴智旻的脑袋近在咫尺,毛茸茸的栗色擦着我汗湿的额头。
“在工作室也能睡着,我都等哥两个小时啦!”
有些抱歉的揉了揉他的发,我想说点什么补救。
“对不起啊智旻,哥最近...”
对上他大而圆的瞳仁,我忽的止住话头。
我想我一定注意到了他眼底的那一点红。
鼻尖萦绕着一股异香。
— FIN 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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